作者:@ 顾草草
《长江图》的导演杨超对李屏宾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评价:“他非常懂古典诗歌,也是一个大师级的摄影师,人品极好。在最冷的时候,他坚持站在船头工作,永远没见他坐下的时候,永远亲自掌机拍摄。他的人品、能力、造诣,让我觉得,是中国传统所能孕育出的最好的人。这种人在大陆很少了。”以下这篇将近万字的长篇访谈,充满了李屏宾式的幽默,甚至让人忽略了他已经 62 岁。
文 | 顾草草(发自柏林) 编辑 | 谭浩
第一次见到李屏宾是在电影《长江图》的柏林庆功宴上。穿着一身据说当天下飞机时同事拼凑来的正装,晒得黝黑的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台湾腔的普通话透着一股温和,耐心地和所有人交谈、合影。对待手里那只银熊他大方得很,每次和人合影时都往对方手中一塞,“你拿着和我拿着没差”。我心想,他和电影里一模一样,简单、直爽,头发除了变灰了些,连长度都和《乘着光影旅行》(关于李屏宾的纪录片)里差不多。
等他吃完饭,周围叫着 “宾哥宾哥” 的人群渐渐散开,我才小心翼翼凑上去,想跟他说上两句话。但没想到,他健谈极了,一聊就刹不住车。问起他对古体诗的偏爱时,他张口就开始背杜甫的《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光背不过瘾,还要一句一句给我解释诗里的种种鲜活意象,“现代诗哪有这种能量啊”。
李屏宾在今年的柏林电影节上拿到杰出艺术贡献银熊奖(摄影)
说到和各个导演的合作时,他讲起那个著名的“是枝裕和背分镜而不用”的段子(跟是枝裕和合作拍摄《空气人偶》),脸上是遮不住的老顽童笑容。他说,拍《春之雪》的时候,剧组就他一个中国人,感觉是作为中国电影人和一大帮日本人战斗,自己还专门写了首诗明志:
“单骑千里战东都,
孤寂遍地破春风。
漫天飞舞风中樱,
应是三岛春日雪。”
(注:电影《春之雪》由三岛由纪夫同名小说改编)
这首诗我当时用手机里的备忘簿速记下来,漏了一两个字,后来在微信上发过去问他,他给我完整打了一遍,“你都记下来了啊?哈哈,我拍戏的时候经常写诗的。”真是让人无限好奇啊。后来朋友问起我,“亚洲第一摄影”真人什么样?我想也没想就说:“他是那种会在派对上背诗的大叔。”
和李屏宾聊天免不了要聊到胶片。虽然这类问题他大概早就被问烦了,但还是很耐心地解答。我问他看了新上映的《八恶人》吗?昆汀的70mm胶片大作。他说太忙了还没看,但那一定很棒。不过他觉得,在成本压力之下,这不是电影行业复兴胶片的好办法。他拿美国摄影协会提名的时候,曾经跟协会建议过,可以设定一个胶片拍摄门槛,只有达标的导演才能用胶片拍,“这样大家为了证明自己是好导演都抢着要拍胶片啦”,说完鬼鬼一笑。
被问到“有没有想过做导演”的时候,他出人意料地一脸坚决:“没想过。”问他理由:“导演一年最多拍一部电影,当摄影一年可以拍好几部。导演拍来拍去都是自己那一个童年故事,当摄影可以拍很多导演的童年故事。我比较贪心啦!”把周围的人都逗乐了。
李屏宾和《长江图》导演杨超
因为第二天还要飞回法国尼斯拍戏,所以不能约个时间好好采访,就互相留了邮箱。最终还是挑了他拍戏收工的时间,深夜打电话完成了采访。当时他已经跟随剧组转战巴黎。说起第一次在巴黎拍戏的时候,是和吉尔·布都(《后来》、《雷诺阿》)合作,剧组安排他住在拉雪兹公墓旁边。越南著名导演陈英雄(《夏天的滋味》、《挪威的森林》)来剧组探他的班,一见住所,都生气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旁边是公园,后来发现大仲马和小仲马就躺在旁边”,“大概法国人觉得公墓旁边安静又有文化吧”,他爽朗地笑起来,“还好这次住的是第五区的公寓。”
采访前后,每次在网络上和他沟通,他总是非常礼貌亲切,永远用“谢谢”作为结尾。大概就像杨超导演说的:李屏宾是传统文化所能培养出来,最好的那种人。
“周杰伦或者姜文,对我来说没区别”
B=外滩
L=李屏宾
B:虽然拿奖无数,但是本次柏林拿下艺术贡献奖是您继《花样年华》(和张叔平、杜可风分获第53届戛纳电影节技术大奖)之后又一次在欧洲A类电影节上斩获奖杯,有什么感受?
L:拿奖其实不是那么重要,但也很重要,这有点矛盾。我在法国的凯撒影展也拿过提名,入围过“日本奥斯卡”蓝丝带大奖。在日本入围的时候,我们剧组的制片人,一个在日本电影界很有声望的人,他是东宝制片厂的厂长,他跟我讲得很清楚:“李先生你不会得奖的,我们让你入围已经是最高荣誉了。”这是文化的问题,日本人认为“我是最棒的,你凭什么比我棒”,“你很好,让你入围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我是当时第一个入围日本蓝丝带的外国人。其实我也是第一个入围凯撒的中国人吧。还有美国摄影师协会奖,我也拿了提名。但是都没有获奖。其实我心里也知道我不会得奖,这是一个他们文化保护的问题。我想这不是中国人弱势的问题,比方说日本,他们自视很高,也许让中国人得奖对他们来说会是一个耻辱吧。每个地区的影展也是为了鼓励当地的文化嘛。
李屏宾接手杜可风拍摄《花样年华》,两位华语电影摄影大师共同完成了这部不朽的作品
B:对于各类奖项来说,艺术都不是唯一的评判标准。
L:这个也没关系,全世界都是这样。但这次没有被柏林删掉。(笑)大概因为柏林电影节是一个国际电影节,不像法国凯撒和日本蓝丝带是地区影展。对我来说这个奖很重要。因为我拍的方式应该会让很多人受不了,我拍摄的方式和角度、打光的方法,跟传统脱离很远。这个奖对我做的事情、我拍的方法,是一个来自欧洲的认可。拿到凯撒提名的时候,他们对我说,你这次不会获奖,你大概要提名两三次,法国人才会认可你属于他们的文化圈,才有拿奖的可能。这可能是片面之言吧。这次柏林的奖让我觉得,自己很多年的努力被别人看见了,对我来说是一个鼓励,可以继续往前走了。但荣誉是一回事,工作中的许多努力、许多未知,其实是别人不知道的。
《长江图》的拍摄条件非常艰苦
B:杨超导演在《长江图》新闻发布会上说,当初邀请您来拍摄一部关于长江的电影,您回信说“义不容辞”。我很好奇这个故事。
L:其实一开始也不是写信,我当时在北京附近的怀柔工作。杨超导演就来看我,来了两三次,希望我能参加《长江图》的拍摄。其实我在台湾长大,长江对我来说,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书本和电影,还是有些陌生的。后来我因为别的原因在武汉、九江这一段坐过船,我知道长江文化孕育了中华的文化,黄帝战胜了蚩尤什么的,这是文化最初始的起源。杨超导演跟我说,要拍长江,我就非常兴奋,哇,能拍长江的话就能体验到中国文化起源何处。他是这样的情怀和心意,我也愿意全情投入。后来才在信上写了“义不容辞”这样的话。
长江的味道
B:对于摄影,您有一个很独特的说法,“画面的味道”,那《长江图》里,画面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L:《长江图》是一个在不同时空中交汇的爱情故事,所以这是不真实的,魔幻现实主义的。用文字很好表达,用影像就很难表现。为了表现出更多的可能性,所以我想“诗化”的感觉可能更给人想象的空间。几个因素构成了“诗化”,首先是长江本身的自然因素:水气、雾、绵延的山峦、天空,这本身就有迷离的诗意效果。我当时还没有把整个几千公里的长江全部体验一遍,但是心里已经在构思这种迷离的神秘效果。其次是长江的文化背景。这种种构成了“画面的味道”。其实味道很难形容,不是每次都能呈现出来。
《长江图》
B:那您觉得这次“长江的味道”怎么样?
L:我们现在处于一个设备更换的时期。以前使用底片拍摄和放映,现在是用数位拍摄和放映。《长江图》是用底片拍摄,数位放映的。我会觉得现在呈现的效果对于底片拍出来的东西,还是差了一点细节,差了一点我们刚刚说的“味道”。我得这个奖,说明他们觉得现在的效果已经很动人了,但是现在观众看到的只是50%,如果能看到100%,会真正心动的。这个问题也很复杂,底片拍摄我希望能呈现出100%,但是数位技术目前还不成熟、不健全,数位文化刚起步,所以全部表现能力只有底片的50%。后来《长江图》因为预算的问题,从底片转换数位只能做到2K,其实那时候已经有4K了,毕竟拍底片的目的就是用4K。我也和制作有过争执,但是现在只能这样了。
B:因为您还是有“底片主义者“的执着吗?
L:也不是。其实用什么我也不在乎,我都会全力去表现想要的效果。只是对于我想要的效果来说,有些设备可能会不合适。我不是保守的人,我也不是底片主义者。我们最开始虽然是从底片学起的,但事实上我认为,主题永远是:我们拍的是什么。拍电影就是拍电影,你用什么拍都是电影。设备只是其中一个被动的因素。
B:杨超导演说,拍摄《长江图》的时候,“宾哥一直站在船头,永远不坐下”。敬业是您一贯的风格,拍《长江图》是水上拍摄,据说非常辛苦?
L:拍的过程很辛苦,都在冬天,是中国最冷的季节。春节的时候还在南京的港口拍摄。大家都在为这个事情努力,如果我退缩,大家都会退缩;我站在船头,这也是责任的压力。这个压力我看得到,必须带领大家面对不好的环境。所有的努力都会从影像中体现,其实没有选择。
《长江图》中的秦昊
导演成败由他们自己的决定造成
B:您是一个非常擅长做长镜调度的摄影师,这次《长江图》里也有不少长镜头。
L:镜头长短其实是在内容。内容无趣的话,时间很短你也会觉得太长。内容有趣,你根本不会觉得是个很长的镜头。其实每个场景我们都有拍两三个角度,最后剪辑的取舍留给导演。长镜头可以方便演员全情投入,感情更真实,行为更连贯。我工作很多年,自己对于长镜头的魅力深有体会。要拍长镜头演员都会很兴奋,他们可以把情绪完整放在一个段落里。
杨超导演比较追求艺术电影的情怀,他也很喜欢长镜头的感觉,长镜头带来的真实。我喜欢长镜头,那种完整性,比你分五个八个镜头去强调某个部分的零碎感要好。我喜欢演员那种沉浸的情绪,给人更强烈的感觉,更容易把握重点。但最重要的就是内容,否则长镜头长而无味,本身没有意义。
《太阳照常升起》
B:除了这次的杨超导演,您一贯合作的侯孝贤导演,您还跟过许多大牌导演、新人导演合作过,非常好奇您与不同导演合作的工作习惯是什么样的?
L:哈哈,这个问题要说很久。其实我没有变。比如我跟周杰伦合作(《不能说的秘密》、《天台爱情》),我只把他当导演,不是当大明星。和姜文(《太阳照常升起》)或者谁合作,都一样。导演都是一个目的,想要拍一部好电影,引起别人的关注、触动和共鸣,让大家有所得。我的态度是一样,他们就是导演。和侯孝贤三十年也好,和周杰伦两部戏也好,只把他们当导演。我很平常心。每个导演都有他们的“为什么“,为什么要拍这部戏。
比方说周杰伦,他在华语音乐圈,在亚洲,已经地位非常高了。他为什么要拍电影?我觉得大部分时候他这样的导演,都会想,除了做歌手做偶像之外,自己还有没有别的能力,需要一个自我的认可。或者是对新领域的挑战,看我在别的领域是不是存在,是不是依然优秀。也不一定要和别人竞争,没有什么压倒别人的目的,只是证明,我做导演也可以。
《不能说的秘密》
B:那您觉得周杰伦导演当得怎么样?
L:啊,他很好。当导演对于他自己的成长也有影响。我们合作第一部的时候,他经验不丰富,会和我商量得更多。但是第二部的时候就有些经验了,常常跟我说“宾哥你放心,这就是我想拍的”。这些我看在眼里,但是也没关系。因为我自己是个“导演论”的人,我觉得电影是导演的。导演成败是他自己的决定造成的,即使有些时候你知道这里不合适。但是他们要承受应有的痛。
我希望他们自己成长,有些困难对成长有好处,那就应该发生;想帮助他们,但不把自己的经验强加给他们,这也比较矛盾。他们总会面对失败,但是我希望他们不要那么痛。作为摄影师我有时候是一个兄长,有时候是一个朋友。好比我是一个武林高手,我可以给他们一甲子的功力,让他们天下无敌。但是他们会说,不要不要,我只要10%就够了。一甲子功力太强,承受不了,会被毁掉的。(笑)那我只能给他十年功力啦。
最熟悉侯孝贤
B:那和谁合作可以放心地施展一甲子功力呢?侯孝贤吗?
L:哈哈哈哈,我这一甲子功力其实都发挥不了。(笑了半天)当然最熟的是侯孝贤啦。但是他知道我有一甲子功力,就直接把我的功力给废掉了。他太清楚我了,他会给我更不确定的空间,让我全部从头再来:新的情境、新的环境、新的挑战,不给我确定的答案,让我自己去摸索。比如拍《聂隐娘》,古装片嘛,已经拍太多了。那侯孝贤先生你拍古装片要拍什么东西?我和其他工作人员都会有一个问号,拍什么还有意思呢?拍什么才会让人觉得侯孝贤拍得有道理呢?
李安的《卧虎藏龙》,王家卫的《一代宗师》都是拍得很成功的古装片。那侯导怎么能拍得不同于他们,甚至超越他们呢?这是我们自己的战争吧,没有人要求我们这样做,但这是团队自己心里的挣扎。侯导本来想说:我们拍一些特写就好了,尽量不要拍环境。后来发现《一代宗师》都是特写,这条路就走不通了。(笑)那时候我们刚开始筹备拍摄,也没有计较想跟谁比划两下,只是想拍得有意思一些。那时候我跟侯导建议,学习近代山水大师傅抱石的画。
《刺客聂隐娘》
B:您很喜欢傅抱石?
L:其实李可染、傅抱石、张大千,这些我都喜欢。但是傅抱石比较苍茫、狂野、粗犷,这种风格在侯孝贤的古装片里会比较适合。但是侯导也没管我说的是什么,他反正说你自己看吧。
B:就把摄影这块放手给您了吗?
L:他每次都是这样的。我每次都跟他说一个方向,讲完我就心安了。我说了一次两次三次,他心里也有个底,他也不确定一定要哪样。每次合作他都说:那好吧,你看着斟酌吧。
B: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L:也没有这么好,侯导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人物。(笑)
从《童年往事》到《刺客聂隐娘》,李屏宾跟侯孝贤的合作持续了数十年,几乎部部都是华语电影的经典之作
B:您拍了这么多文艺片、艺术片,也拍了不少商业片,选片的时候主要的考量是什么?一定不只是缘分!
L:我没有考量。我都是看缘分!(笑)他们找我,时间合适我就接。老朋友找我,时间不合适,我答应别人了,也不行。不能因为别人是大导演就破坏自己的承诺。
B:侯孝贤导演总有优先权吧?
L:他当然有优先权。你问得很霸道。(笑)你想我和侯孝贤是三十几年的老朋友了,我们合作的时间比你年龄还大。(笑)他也不会很突然一个电话就叫我去。他也不会很快,他很慢,一般一两年之后才会有。
爱回家的男人
B:那么接商业片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考量?因为您接的商业片五花八门,风格百变,常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L:其实每次都有好多故事。比方王力宏的《恋爱通告》。之前李安导演找我拍《色戒》,但是侯导要去法国拍《红气球》。我觉得侯导在国外拍摄没什么经验,他需要我,所以我去拍《红气球》。时间正好,而且也有情怀的原因。李安导演那时候刚得了奥斯卡,如果我去拍李安对侯导有点背叛的感觉,好像从后面对着他的屁股猛踢了一脚。这样不太好。
那年很巧,我拍完《红气球》以后,我又帮滕华涛在上海拍了《心中有鬼》。那年金马奖,李安导演的电影入围十几项,《心中有鬼》入围最佳摄影。最后李安导演的电影只有最佳摄影没拿到,《心中有鬼》是最佳摄影。(笑)据说李安导演常常在拍摄现场说,哎呀,李屏宾应该来拍我们的电影。王力宏听到了。2007年金马奖典礼的时候,在后台碰到他,其实我们互相不认识,但是他说,宾哥,听说李导演请你来但是你没来。我当时刚拿了奖下台,我还不小心叫错名字,我把他叫成“王立行”了。我就很不好意思,名字也叫错,颁奖也有一个小误会。王力宏又一直说,自己拍戏要找我。后来随缘啦,他找我,我就答应他了。其实没有在意商业片还是艺术品。我也喜欢拍商业片,毕竟电影需要大众。但是艺术电影是根本,每个地区、国家都需要艺术电影把文化传承、突破下去。
《心中有鬼》之外,李屏宾还凭借《戏梦人生》、《女人四十》、《千禧曼波》、《花样年华》和《刺客聂隐娘》五夺金马奖最佳摄影
B:上次我们聊到,您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个人风格很强烈的摄影师。为什么这样觉得呢?其实我和很多人都觉得您其实是一个作品辨识度很高的摄影师……
L:那是你们看了太多我的电影,积累出的感觉吧。(笑)我说的不强烈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和不同导演合作,最终影像出来都是李屏宾的感觉,导演不存在了。但电影可能还是最终呈现了一种风格,其实我是尽量避免的。很多导演也会成全我,给我很多自由。其实我不希望有话语权,话语权就是责任。我是一个不追求权力的摄影师,也不追求在现场的控制力。我是一个解决困难的人,现场美术不合适,场景不合适,我想办法它们合适,或者让这种不合适不彰显。
B:大家都说您是工作狂,拍戏也常常不在家,可是您又说自己是“爱回家的男人”,这是不是有点矛盾?您怎样去平衡生活和工作的?
L:啊,生活和工作的平衡,这是最难的。这也是电影行业的特点。我母亲说过一句话,让我想了很久:以前以为只有一种人总不在家,就是军人。没想到还有一个行业比军人还惨,就是电影人。军人好歹两年可以回一次家,但是电影人一忙起来,真的很难照顾家人。我是一个喜欢在家的男人,真的是“顾家的男人”,我没有夸张。我在家最讨厌接到工作的电话,很排斥。我很爱待在家,但是真的没办法一直待在家,因为我需要让我的家人有好的环境,让我的孩子有更好的生活,就需要工作带来的收入。有的时候也是无可奈何。
李屏宾和徐静蕾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片场
B:很多人拍电影都会有本土风格,您觉得您身上有“台湾烙印”吗?
L:哈哈你觉得我身上有吗?电影其实是国际语言,应该让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能沟通。我出身在台湾,但其实事业主要在海外发展。我自己回头看台湾人,会觉得台湾人比较保守、固守、守成。我自己在香港十几年,又在海外一直工作,心境比较乐观,我比较开放、释怀、不拘小节,喜欢尝试。我会承担自己的事,不会强加别人什么。也许这是我和很多台湾人不一样的地方。
我很早就是“台劳”了,台湾劳工到外地去工作。因此我也愿意帮助各个地方的人。很多外在因素会制约你,或者自己的追求方向会不清晰。我自己是一个不会使用权力的人。因为摄影师在现场权力很大,有时候导演都听你的。但是我很少使用这个权力,我都是和大家打成一片,我尊重每一个人,我不会用权力暴力去强迫谁。这是我理解的人跟人的关系。
《最好的时光》
无物而拍
B:那天庆功宴的时候,聊到古体诗和现代诗,您拿杜甫举例子,还背了《兵车行》,杜甫是您最喜欢的诗人吗?
L:其实我比较喜欢李商隐。我用杜甫的《兵车行》举例子是因为特别有画面感。李商隐的画面感当然也很好: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B:是小时候背的一直记到现在吗?
L:也不是,就是喜欢,也没背,也没忘。有很多东西和生活有关,和喜欢、情谊有关,就会一直记着。它很美,不用刻意去背。古体诗两三个字就有很多含义,而现代诗很多字还说不清楚,这就是节奏的问题。现代诗太慢了。说了半天说不到重点,我觉得是这样的。古体诗一听就会有画面了,很直接。(此处又详细讲解《兵车行》三分钟)
《雷诺阿》
B:但我们一贯会认为古体诗更含蓄。
L:其实因为绝大多数现代诗,不是全部,都是无病呻吟。但是古体诗就不是这样。有情有义有画面,含蓄之外还有每个人能领悟到的不同意境。古体诗最美的就是这一点。现代诗太孱弱了,没有文化,缺少气味,缺少生命的动力,太慢了,我自己不太喜欢。
B:缺少“气味”?
L:这不是真的臭还是香,这是一种你愿意投入的气氛。味道是一种形容词,是一种感觉。
《海上花》
B:这样的“气味”具体在您的摄影中怎样投射的?您从剧本到影像的转换,这其中做了怎样的工作?
L:很多摄影很强势,要求很多很高。这是一种方式。那我的方式是,所有的画面到现场才会成立。现场有什么,怎么去表现。我年轻时候也会提很多要求,这边是红的,那边是绿的,但是这些都是钱和经费。当摄影师久了以后,就会发现,要求越多越增加钱和时间,就没有竞争力。你无法控制现场,而是被现场控制,没有能力去捕捉好的画面,只有好的环境才能有合适的影像。后来我就放弃这个了,如果拍得不好就不好,没关系的。这是是竞争力,我没有增加难度、负担,我在他们给的环境中找到合适的光和景,呈现出来。慢慢我发现,我越来越会掌握现场,所以方式有很多种。
政治说“无为而治”,我是“无物而拍”,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我会改变颜色改变光,自己想办法去满足场景要求的氛围和气味。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光影都可以做事情;什么都很好,那光影怎么拍都很好。拍《花样年华》的时候,张叔平的美术很好,所以他每次搞得,我随便一拍就很好;那拍《长江图》,每天在江面上,美术完全没有用,就等老天给你什么就是什么,等着被老天折腾。所以只能自己想办法。我常常开玩笑“Every day is a good day”,每天都是好天,因为你不能改不能选择,只能去接受,那just enjoy,enjoy what you have。必须这样,否则一个人愁眉不展。我觉得我已经超越这个了。改变不了,就享受事实。
纪录片《乘着光影旅行:李屏宾的摄影人生》
“天下第一轨” 和 “天下第一炮”
B:您的纪录片就叫《乘着光影旅行》。拍电影去了那么多地方,您最喜欢拍的地方是哪里?
L:其实我比较喜欢痛苦的地方。如果拍得很容易,我会担心拍得很一般。这种情况我再努力,也很难超越现状。所以我喜欢艰苦的环境,失控的环境,这样你会收获出乎之外的东西。
B:哪里的拍得最痛苦的地方?
L:最痛苦的地方有最美好的回忆。(笑)比如《长江图》这两三个月就很痛苦,因为是最冷的季节。白天冷得无处可躲,晚上房间也冷到不行。拍《海上花》其实也不容易。只有几个小房间。拍得时候外面还在盖,根本没办法拍,转都转不开。前段时间去无人区拍《七十七天》,两个月住在帐篷里,白天开工,晚上回去水都结冰,上千公里都没有人。这样的环境让人刻骨铭心,拍出的东西也来之不易。和陈英雄拍《挪威的森林》的时候,我们在日本大阪搭了一个120米的轨道,120米多长你知道嘛?
B:比刘翔跨栏跑得还长?
L:哈哈还长一点。要拍摄之前,所有人都受不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弄这么长的轨道。因为我们的设备都是从东京带的,条件非常困顿,但还是克服了。后来我隔了几个月去调光,日本的工作人员和我一起吃饭喝酒,每次都聊到这个120米的轨道,这是我们的“天下第一轨”,全世界最长。我还有一个“天下第一炮”。在西藏的纳木错,那个大概海拔5200米,我在那边的小山上架了一个摇臂,增加了7米,天下第一高的摇臂。那里走路、呼吸都很辛苦,我说要摆摇臂,大家都气死了,神经病,不可能的。其实最后想的办法很容易,就是让一个可以登山的车子拖着摇臂上山。还得想办法,要不然大家会翻脸。后来拍的效果还是很好的,多亏了这个摇臂,完成了电影的开头和结尾。
李屏宾和王家卫合作的第一部电影是《堕落天使》,他所负责的是黎明和李嘉欣的部分
B:您最喜欢、欣赏的摄影师是谁?
L:其实主要是年轻时候还会喜欢其他摄影师。自己入行久了会觉得,无法更好地进一步学习,就只能从不同的电影中寻找灵感。我很喜欢《教父》的摄影戈登·威利斯,他突破了美学的概念。还有《末代皇帝》的维托里奥·斯托拉罗,他把中国、东方拍得很有魅力,也是我学习的方向之一。他们创造了新的视野,拍出了我们拍不出、赶不上的影像境界。
B:最后一个迅速的小问题!和王家卫合作了两次,《堕落天使》和《花样年华》,有没有看见过他拿下墨镜?
L:(笑了半天)他拿下墨镜就像大家平时拿下眼镜一样啊,就是“鲤鱼眼”、或者“青蛙眼”的感觉。平时看到他都比较神秘,总是带着墨镜。不过他带墨镜,我个人觉得应该是他眼睛有些畏光,我也没有问过。我们拍摄的时候他也一直带着墨镜,眼睛疲劳的时候才会拿下来。
纪录片《乘着光影旅行》中的王家卫
B:戴墨镜会影响看监视器吗?
L:应该会更好。(笑)因为以前的监视器很差,所以光影表现完全不能作参考,我自己也会带着墨镜看监视器,因为那时候科技不够发达。所以我们都喜欢带着墨镜看监视器。其实不光《花样年华》,我和侯孝贤导演早期去看样片的时候,因为每个放映间的亮暗都不一致,让人受不了,大部分都太亮了,所以我们俩每次都带着墨镜去,啊刚好刚好,可以可以。样片太亮,没关系,表示调整的空间很大,我们知道我们要的效果。不过王家卫不管工作宣传还是什么时候,都带着墨镜。我们拍《花样年华》去柬埔寨看景的时候,他就没戴墨镜,我拍了几张他的照片。其实你不问,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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