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餐》：所有的怀念隐藏在相似的日子里
王淇
七月，看了一场水汽淋漓雾气氤氲的电影《路边野餐》。
确实如导演所说，这是一场大雨，观众最好不要带伞。看完的感觉，好像是亚热带季风的湿润借助每一道霭岚瘴气打开了我身体的衣柜。
水分子多到迷幻的凯里，错落的时空，很难理清究竟什么事情在先、什么事情在后。
散场后，我试图把《路边野餐》讲述的故事完整还原，它的跨度足足有十八年——
陈升和老歪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老歪在凯里长大，陈升则很小就被母亲寄养在镇远。
长大后陈升在舞厅邂逅了妻子张夕，自此二人幸福地生活在一间带山瀑的小屋里，由于水声太大，没法说话只能跳舞。
张夕得了重病没有钱治疗，陈升去找黑社会大哥花和尚借。后来因帮花和尚出头讨债，入狱九年。他在狱中写了很多诗。
等陈升刑满回到凯里，母亲和妻子都已经过世，他只能拿着遗产开了个小诊所，与老医生光莲相伴。陈升每天的固定生活就是给人看病、在地方电台读自己的诗、关心照顾小侄子卫卫。
直到有一天，不负责任的老歪把小卫卫卖了，换来一辆摩托车。陈升不得不前往镇远寻找小卫卫，也顺便完成老医生光莲的嘱托——交给初恋林爱人一件花衬衫、一盒磁带、一张照片。
去镇远时陈升途经了一个叫荡麦的地方，在这里时间完全打乱，过去、现在、未来交织在一起，亦真亦幻，他重逢了过世的妻子张夕，甚至遇见了长大了的卫卫……
大致情节如此，当然电影里面还穿插了好几条线——老医生光莲和林爱人的浪漫过往，青年卫卫对洋洋的恋慕，因为房产和墓碑老歪陈升心生龃龉，酒鬼司机因见野人而撞死年轻人的故事等等。
一、这对望的方式接近古人，接近星空
《路边野餐》到底想表达什么呢？导演早在影片一开头就用《金刚经》点明：“佛告须菩提，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何以故？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须菩提，如恒河沙一般多的国土，每个国土中如恒河沙一般多的众生，每个众生如恒河沙一般多的悲喜、如恒河沙一般不断生灭的念头，如来都知道哦。
怎么可能？如来怎么可能如此神通广大？
实在是因为根本没有那么多的众生，归结起来无非亲子、朋友、爱人啊。
陈升、老歪、卫卫都是失去母亲的儿子，老医生、花和尚都是失去儿子的父母；陈升、老医生光莲、吹笙苗人林爱人、青年卫卫都是失去爱人的孤独者。野人事件成为一个标记，以此为原点，众多人物开始在各个时空中奔走，经历各自的失去。也正是失去，将多个人物融合成一个。
为什么在荡麦，原本是要送给林爱人的花衬衫会被陈升穿在身上，原本是要送给林爱人的磁带会被陈升转赠给张夕，原本是林爱人和光莲手握手在电筒上取暖的场景，会演化成陈升和张夕一起笼罩着手电光制造海豚的脉脉温情？
因为所有的爱恋都如此相似，美好如朝露，亦短暂如朝露。坠入爱河的这一瞬，陈升就是林爱人，就是青年卫卫；张夕也可以是老医生光莲，可以是洋洋。此中心境并没有特别大的差异——
是某天顿悟心里住进了ta，却衷情难诉、羞涩忐忑。舞厅里陈升想为张夕唱一首歌却碍于面子没实现，青年卫卫能背下洋洋所有的导游词却只敢亦步亦趋跟着她……
是听到任何跟ta有关的事情都会莫名其妙地雀跃开心。青年卫卫一听陈升是从凯里过来的就对他亲切熟稔起来，只因为凯里是洋洋即将去的地方啊……
是见不到面后日复一日蚀骨的思念，“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人就像十五之后的月亮一夜比一夜清瘦。光莲不断地跟同事絮絮叨叨林爱人的
好。他年轻的照片一直被她珍藏，当年约定谁先结婚就给对方买件衣服的承诺哪怕隔了大半辈子隔了万水千山也依然在最后固执地践履……是面对无常变故、面对刹那生灭的心念，也止不住惊疑。陈升告诉来接自己出狱的黄三，他反复阅读妻子的来信发现只写过去没有现在，“她是不是嫁人了？”语气尽管平静，但镜头中加速扑来的山路暴露了内心的忧惧……
我们是多么地害怕失去，哪怕真是情比金坚、恒久如一，最终却也不得不面对生离死别带来的失去。在臆想与梦境一样的荡麦再会心爱的人，陈升终于鼓起勇气唱完一曲《小茉莉》，抬头，酷似张夕的理发店小妹早已泪眼娑婆。
为什么陈升不远千里去找寻小卫卫？为什么现实中老歪卫卫的家和回忆里陈升的家一样都在瀑布旁？
因为所有的牵挂都如此相似，如同永远笼罩在凯里的轻烟云雾，经久不息。被血缘联系起来的这一瞬，花和尚就是老医生，就是老歪，也就是陈升，他们有着同样的名字叫父母；陈升也可以视为卫卫，视为老医生的儿子，他们有着同样对家人的依恋，魂梦相萦的心没有什么区别——
是想要多一点凝视和沟通，陈升和老医生光莲聊天时把玻璃酒瓶踢过来传过去，真像是打破阴阳两隔互通消息的隐喻；而光莲反复梦见儿子想要蜡染，与花和尚不断梦见儿子索要手表的场景也如出一辙………
是渴望多一点相处的时光，小卫卫被锁在家时眼巴巴地望着窗外期盼和爸爸出去玩，陈升背着手在狱中写下“一定有人离开了会回来”的诗句时，也是想为母亲养老送终的吧……
原来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故事和由此引发的情绪，恒河沙国土中如恒河
沙一般多的心念境遇，都可以归结在一起。果真，“所有的怀念隐藏在相似的日子里/心里的蜘蛛模仿人类张灯结彩/携带乐器的游民也无法表达/这对望的方式/接近古人/接近星空”。
二、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间暗室
此外这部影片说的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随处可见的钟表、疾驰的火车、魔幻得随手能抓鱼的水池子，无一不是时间的意象。
一个别具意味的情节是——青年卫卫问洋洋能不能留下来不去凯里，能不能像过去一样对自己。洋洋说除非你能让时间倒流。卫卫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在与开往凯里的火车反向的货运列车上，用粉笔画许多时钟，等两辆车相遇时，看上去时钟就像在倒转。
时间线性流动的含义是什么呢？就是不可逆。已消逝的，再也不复返，恐怕是最大的遗憾。
在荡麦，导演也试图用一个四十多分钟的长镜头做笼子，捕捉流逝这只欢腾到永不停歇的鸟儿。这种极其线性的记录方式，反而用来表达非线性的时空，真有一种别致的幽默。
荡麦的经历是真是幻？这涉及到怎么理解时间。奥古斯丁曾说过：“我们把握时间的方式，决定了时间的本性。而流逝的时间只能被知觉的运动所度量。”换言之，我们只能以知觉来把握时间，故而没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始终能被知觉到的只有一个时间——那就是当下。
只有当下存在。
所谓过去，早已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是对过去的记忆；所谓未来，其实根本还没来到，存在的只是对以后的期许。所以可以认为理发店的洗头小妹是陈升记忆中的张夕，总受欺负、骑破旧摩托车拉客的小哥就是未来长大了的卫卫。
你可以说荡麦的错乱时空很魔幻、很荒诞，但恰恰相反这才是最真切的现实。每一个当下，我们都处在记忆与期待并存的状态。故而你当下的抉择，是记忆与期待合力的结果。老陈为什么对小卫卫关怀备至？一半是记忆中母亲的嘱托，一半是期待失恃的小卫卫不会像自己一样孤独。
记忆这个东西很神奇，反映的是人对过去经历的读解，进一步熔铸成性格，指导你现在会怎么做。主演陈永忠虽是没什么经验的新人，浑身却透着一股混和了江湖气的纯真，和其光同其尘。荡麦的情感暗涌斑斓，对妻子和母亲的记忆，深埋在老陈心里发酵成歉疚的酒。每一个决定前往的远方，火车站、荡麦河、苗人所在之处，似乎都与此相关。
片中不断提到的野人，除了是时间标记之外，还是由于记忆形成的一种难以释怀的恐惧——对不确定性的恐惧，对行将失去的恐惧。在渐行渐远的时间中，与不断衰朽之肉身为伴的，似乎只剩下我们自己。人在记忆中与已经失去的相会，“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间暗室”。这不可逆的流逝教会我们珍惜，最大的遗憾也因此成为最美好的赠予。
荡麦即真又幻，现实何尝不是如此。“近观山色苍然青，其色如蓝。远观山色郁然翠，如蓝成靛。山色非变。山色如故，目力有长短，自近渐远，易青为翠，自远渐近，易翠为青，时常更换。是由缘会，幻相现前，非唯翠幻，而青亦幻，是幻，是幻，万法皆然。”
其实，生活中的每一个时刻，都是过去、现在、未来混同的荡麦。你且在此处深深扎下根，经历这荡麦，才有治愈和成长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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