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6月2日,青岛解放。年秋,新的红石崖小学正式成立。上级派来了校长、老师,学校也从破庙搬进了地主家的大宅子(原来的校舍在解放战争时被毁)。
校长田质斋,老师有田松甫、宋兆约、李树椿,女教师有尚卫华,还有两位女教师,一位姓焦,一位姓薛,名字忘记了。田老师和校长同村,是胶南田家窑人,年龄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其他教师都是刚出校门的学生。如宋兆约,青岛李村师范毕业;李树椿,在杭州上的中学。女教师穿着时髦,尚老师,烫发,穿旗袍;薛老师,齐肩短发,穿旗袍;焦老师,短发,列宁装。这些年轻教师富有朝气,他们一来,学校马上活跃了,学校也一派生机。尽管这时教学条件差,但青岛解放了,政局稳定了,教师可以安心教,学生可以安心学。学校不但有了读书声,还有了歌声。
田校长除了早操、周会讲话外,还兼任几节修身课。他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左右开弓,名气很大。红石崖镇机关的大牌子,多数是他用左手写的。每当他写牌子时,同学们争相围观。只见他把木牌放在两个凳子之间,上下打量,仔细端详,然后,绾起袖子,左手抓笔,蘸上油漆,一挥而就,大家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写毛笔字好的还有田松甫老师,他平时穿中式便装,典型的农村先生打扮,非常精干的样子。他曾给我写过仿格子,让我照着练字。给我印象深的是,他不光字写得好,画也好。当时每个教室前都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标准木刻画像,田老师可以在黑板上用粉笔毫不费力地画下来,像极了,这令我惊叹不已,他怎么有那么大的能耐。当时,有调皮的学生,常常找一些生僻字难为老师,可田老师你难不倒他。一次,一个学生在纸上写了一个“尻”字,问田老师,他不慌不忙回答说:“这个字念kao,尻骨的尻,就是尾巴梢上那快骨头。”从那时起,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字,至今不忘。有一次历史课上,他讲到十九世纪末,八国联军占领了天津、北京,清政府无力抵抗,被迫议和。某国代表在议和时利用对联形式羞辱中国人。他出的上联是:张长弓,骑奇马,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单戈独战;我方代表拍案而起,立即反驳,对上下联:伪为人,袭龙衣,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占边,合手即拿。他讲得有声有色,很鼓舞人,这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正因为田老师会写会画,讲课生动活泼,大家很乐意听他讲课。
李树椿老师身着学生装,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最初,有两件事令我记忆很深。一是他上第一节课教给我们一首歌:“手榴弹,准备好,看好目标向前打,轰隆隆一声开了花,打的敌人回不了家。”歌曲很短,很好唱,一段歌词,重复一遍,最后一句高八度结束。他能调动起我们的情绪,不知不觉一堂课结束,歌也学会了。再是,一次上课,我喊报告要出去小便,他说“憋着吧,下课再去”,结果我尿了裤子。我是班长,他也不给我面子,怪丢人的。
1949年11月,李老师和宋兆约老师,找我说成立“中国少年先锋队”的事。经过一番筹备,学校成立了少先队组织。我成了红石崖小学第一批队员,第一任大队长。回家叫我妈找红布做了红领巾,还剪了三条红布缝在袖子上。
一次,考试历史,我找李老师问:“陈胜吴广起义失败的原因,有的同学答案是因为没有共产党的领导,这对吗?”他说,“答上也不能算错”。结果从这以后,凡是农民起义失败的原因这样的题目,我们都答上这一条。你别说,凡是答上的,都得分。还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因一点小事争论起来,他发现后把我批评了一顿,说:“你是班长,大队干部,要注意态度,注意团结。知道吗,你这是个人英雄主义在作怪。”个人英雄主义的概念我不清楚,不过从那以后,在各种形式的检讨中,我都要说上这一条,直到有人说我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以后,才把这一条置换出去。
慢慢地和老师熟悉了,我常看到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有时,还听到他们在一起议论某某工资多少,挣多少分,折合多少斤小米。当时,他们大约挣八十到一百二十斤小米不等,然后再把小米兑换成现款——一种当时流行的北海银行发行的钞票。
一个学期结束了,到再开学的时候,得知焦老师调走了。当年,我妈给我织的一副绒线手套掉了,我吓得直哭,她知道了,赶紧给我织了一副,至今我想着她。穿旗袍的张老师、尚老师不知是调走了还是辞职不干了;再就是没见到田松甫老师。
期间,我们学校又搬了一次家,搬到镇西头原来大地主“南堂”的老房子,这里比原来的校舍宽大一些。之后,断断续续又调来一些新老师,不断出现一些新面孔。但来往最多的还是李树椿老师、宋兆约老师,因为他俩继续给我们高年级任课,再是他俩分管少先队的工作,我和他俩经常保持联系;再一个重要原因是,学校经常排练戏剧等文艺节目,像《王秀鸾》、《小女婿》、《小二黑结婚》等,他俩是主要策划者组织者,我是文艺骨干,主要演员,这样课余时间接触的就特别多一些。
有一次,大约是1951年春,那天红石崖大集,在上学的路上,我突然看见了田松甫老师。他在路边设了一个地摊,铺着一张阴阳八卦图,旁边竖着一张纸牌写着“占卦”二字。他坐在马扎上,目不转睛地埋头看手里那本《易经》。我很吃惊,他怎么干起算命先生来了?我没有敢走到他面前打个招呼,绕道匆匆忙忙赶到学校,心里乱乱的,课堂上讲的什么一点也不清楚,脑子里全是田老师当年上课的情景。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当教师了,后来听说他成分不好,成分不好就不能当老师?他有学问,他的古文底子厚,书画技艺高,偌大的教育阵地怎么就不能给他一席之地,让他挣口饭吃。读书人的脸皮薄,再困难也是倒肉不倒架子的,像孔乙己,穷困潦倒到那般地步,也不肯脱下长袍来。像他这样的老师,要不是到了万般无奈的地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做算命先生吧。
1952年我小学毕业。记得毕业后和李树椿老师的一次见面,是在我上中学后的一个暑假,我们寒暄了几句后,他说,你能不能给六年级的同学讲一次话。我说不会讲,也没有什么讲的。他说,就讲学习,谈体会,有多少算多少。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从讲话以后,就极少见面了。
1957年秋冬,我母亲去世,我唯一的亲人走了;我和红石崖的关系断了。这时,小学老师的事知道得就更少了。一次,听说宋兆约老师提拔当了校长,李树椿老师当了教导主任;不久,又听说他俩被打成了右派。先是觉得这怎么可能,再是觉得非常可惜。后来听说整风反右等一系列政治运动,揪出了不少反革命分子,反而不那么大惊小怪了。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1960年生活困难的时候,李树椿老师竟然到日照一中找我。原来他的老家是日照,住地离我们学校不远。多年没见,见面觉得特别亲热,他还戴着那副近视眼镜,从着装到举止,仍是老样子,一看就是个读书人。交谈之后,李老师说明来意,说他已回到家乡,因生活困难想借点钱度过难关。这真教我为难,因为我手中确实无钱。他可能知道我把红石崖的老屋卖了,可钱在村委会里。他见我难为情的样子,急忙说:“你不必为难,我再另想想法子。”送走他以后,我心情很沉重,很不是滋味。他为什么回到家乡的,是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还是忿忿不平愤然辞职的呢?他和他的夫人都是教师,从小上学读书,不熟习田间劳作,突然回到农村,这日子怎么过?我能体谅到,他进一中大门,张口问我借钱是多么不容易。想来想去,我不仅是同情,而是有些不平了。
可一想,我工作的单位也有右派分子,他们在监督下劳动改造,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有什么困难,有什么委屈,是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同他们之间只有划清界限,更谈不上帮助了。
说来凑巧,又过了十年,大约是1970年秋,学校领导带着几个教师去城里办事,中午时顺便到饭店就餐。就在我们等待上饭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在饭店角落的一张饭桌上坐着的那个人,正是李树椿老师。他穿着一件中式夹袄,脸色黝黑,除了那副近视眼镜能证明他曾经是个读书人外,他分明是个地道的老农了。他很可能早已注意到我了,当我发现他时我俩的眼光正好碰到了一起。我吃了一惊,赶紧掉头避开,当时的样子肯定很狼狈。我不知道他是来买饭吃还是来要饭吃。此时此刻,我很犯难为,我过去不过去?过去说什么?就在我脑子里盘算,试着再去看那饭桌时,他人已经不在了。
我很内疚,很惭愧,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学生。他借钱我没有借给他,现在我也帮不上忙的。当时正处在“文革”期间,一个个政治运动搞得人人自危,真希望他能够谅解。
然而,这仍不能叫我平静。一个好好的人,突然给你戴上个帽子,像孙悟空那样给戴上紧箍咒,让你自由不得;一个好好的家庭,突然生活没有了着落,天天生活在忧虑不安惊恐万状之中,这是何等的悲哀?在那个时代,要安分地生活而不可得,要活得有尊严而不可得,我不知道,这是个人的悲哀,还是时代的悲哀?
1975年秋,我从日照调到黄岛工作。我离红石崖近了,多次想打听以前小学老师的情况,但一直没有机会;不知道李老师平反了没有?现在,距我上小学的时光已经五十多年了,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的小学老师们,你们可好?田松甫老师不知是否还在人世,李树椿老师如果还健在的话,大概接近八十了吧?
(写于2007年3月)
杨义敏,1938年生于青岛。当了一辈子中学语文教师,退休后每日看书看报,养花养鱼,游山玩水,还学会了看博客、聊QQ。著有《回到海西》。他的《阅卷》曾刊发于《读库1102》。
来源:读库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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