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从曼德勒飞往内比都只需半小时，夕阳还没来得及沉入孟加拉湾，我们的航班就在暮色中匆匆落地了。热浪扑面而来，印度洋的湿气被若开山脉拦在了四百里外，这是锡塘河谷最炎热的季节。
内比都航站楼气势恢宏，内里却和停机坪一样冷冷清清。这座由中国援建的国际机场启用于2011年末，除了每年开翡翠公盘（翡翠毛料交易会）那些天算得上热闹，多数时间门可罗雀。
2005年底，缅甸政府突然召集驻仰光的外交官，宣布了迁都彬马那的决定，随后更名“内比都”——这是缅甸古语里“王城”的意思。军政府通知使团：仰光是殖民者划定的首都，并不能代表人民的意志。来接我的司机Wai Phyo提供了另一套说法：当时的最高领袖丹瑞大将听从了一位女神仙建议，迁都是为了避免血光之灾。
“这是开玩笑对吗？”“不，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我翻了下谷歌，果真有此一说。我倒更愿意相信这是出于国防上的考虑，位于腹地的内比都确实要比港口城市仰光易守难攻。即便是独裁者，也不一定比旁人有更多安全感。
十年过去了，一座崭新的大都会在彬马那老城区附近崛起，这里是缅甸的心脏。新内比都面积达到6450平方公里，相当于9个仰光，并仍在持续建设中。
去年12月，已经隐退的丹瑞接见了曾被他软禁的昂山素季，放话表达对后者的支持——在刚刚结束的历史性选举中，素季领导的民盟击败了执政的巩发党，获得一边倒的胜利。这个剑拔弩张多年的国家即将迎来首次真正的政党轮替与政权和平交接，说起来还真要感谢那位女神仙。
贰
内比都大金塔（Uppatasanti Pagoda，又称和平塔）前的军警与儿童。
从昆明直飞内比都的客源显然支撑不起一条航线的正常运营，出发前几天，东航就来电告知原定航班已被“临时取消”：“我们可以帮您保护到飞曼德勒的航班，不过您得自己转机去内比都，要不要退票您自己决定吧。”
于是我便阴差阳错坐到了飞往曼德勒的波音737里。邻座是个长沙来的胖哥儿，他把机上免税的熊猫烟全买光了。
“这种出口版的熊猫特别淡，不是很好抽哦。”
“没事儿，反正我是拿来送人的。”
胖哥儿被朋友拉到曼德勒考察房产：“听说那里中国人特别多，我想买一点地。”
“外国人不能直接在缅甸买不动产，你得找到靠谱的代理人才行。”
中国电子产品广告遍布缅甸城乡。
事实上找代理人从不是问题，早在两年前，不断涌入的中国商人就把曼德勒的地价炒得飞涨——“曼德勒本地人就要买不起房了！”不只是曼德勒，中国已经成为整个缅甸最大的投资来源国。尽管人均GDP增长率超过7.58%（2014年数据），由于担心经济被中国渗透、控制，不安情绪正在民众中蔓延。像密松水电站与莱比塘铜矿这样的“一带一路”项目，更被指责为“中国殖民者从缅甸掠夺资源”的例证。
作为老对手，以援助铺路的日本人显然更善于经营形象，这可不是个简单的经济问题——素季的父亲昂山将军就是个亲日派，日本人将这种亲善关系延续了几十年，从不放过任何刷存在感的机会。就连大选用的紫色墨水（用来标记已投票选民，防止一人多投），也被他们一手包办了。
Pyae Phyo Kyaw说：“我更喜欢日本人。”
Pyae Phyo Kyaw是个23岁的年轻人。在老城区的咖啡馆里，当我问他更喜欢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时，他想了很久才小声说：“我更喜欢日本人，我的不少朋友去日本工厂工作，他们开给缅甸人的薪水是最高的。我对中国人谈不上讨厌，但他们更多只是来赚钱，还砍我们的树，挖我们的宝石。”
民盟很清楚必须在民族情绪和现实利益之间做好平衡。莱比塘铜矿已经复工，如何处置仍在停工的密松电站，成为考验昂山素季的难题——可就如她自己所说：中缅是邻居，而邻居是无法选择的。
叁
总统府外检阅台前有十六个车道，这样的高等级公路在新都随处可见。
“内比都就像缅甸的鄂尔多斯，老外都不肯来，管这里叫‘ghost town’（鬼城）。”小王每隔几个月就要从云南来这里出趟差。“如果不是有补贴，谁愿意总来这地方啊？你看连使馆都不肯搬来！”
“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人。最宽的马路有二十个车道，可是车子少得很。”
我仔细想了想，这几天确实没怎么碰到过红灯，最诡异的是在新区从没有看到过公交车。
“这里不是有100多万人吗？”“新区住的大部分是公务员，你算算能有多少？老城稍好些，但也就是我们一个小县城的规模。”
我住的凯宾斯基酒店装饰着漂亮的柚木穹顶，奥巴马一年多前曾在这里下榻过。从外面开来的车辆必须接受底盘安检，充沛的冷气与殷勤的服务生更将住客伺候得妥妥贴贴。如果不是看到郊外那些晒得黝黑的农民，你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全世界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
政客们大多在别墅区拥有体面的寓所，素季也不例外。
她的院子总是大门紧闭，里面停满了挂着仰光牌照的车辆。民盟上台后，素季的大部分时间恐怕都要待在内比都的纸牌屋里。
内比都玫瑰谷6332号昂山素季寓所院内。
Thein来自勃固省，他在人气最旺的Myowma市集附近开了个小饭馆。“你能付我美元吗？我可以给你打折。”说起刚过去的这场选举，他头都没抬一下。
“我身边的人都支持民盟，因为大家想过上更好的生活。民盟应该先把征用的土地还给我们。”
老城区是内比都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Thein所说的是早年那些被军队和政府征用的私人土地。我查了资料，国防军和内政部都承诺清退这些征地，但相关政策落实起来难度不小。毫无行政经验的民盟能否满足民众预期，似乎是更大问题。
在内比都的几天里，我接触了几位官员与联邦议员，尽管他们的立场未必一致，看法却相当接近：民众对民主政治的理解也许并不深，推举民盟的最大动力就是积压已久的不满，以及改善生活的预期，这种情绪甚至也深藏在一部分巩发党员的内心深处（老陌在昆明告诉我，很多巩发党员和他们的家属都把票投给了民盟）。
现有的民意可以热情支持民盟的修宪主张，力挺素季冲刺王座，一旦后者不能在蜜月期里做出足够成绩，情势就有可能出现新的转变。
3月27日，敏昂莱在内比都广场举行了大选后首次阅兵。
就在几天前，佤邦领导人再次邀请三十多位民地武代表磋商，以会议公报形式表达了与新政府合作的意愿。与此同时国防军仍在向缅北增兵，困扰缅甸几十年的和平进程也不是民盟振臂一呼就能推动、解决的。3月27日，丹瑞门生、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在内比都举行了大选后首次阅兵，昂山素季和候任总统均未出席。这显示了民盟和军队的关系依旧敏感而微妙，没有彼此的务实与妥协，革新之路将寸步难行。
肆
缅甸独立前，昂山被暗杀身亡，此后被缅甸人民尊为国父。
内比都有两张面孔——一张代表新生活，由宽敞的公路、整齐的建筑群和碧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组成；另一张代表着暴力与秩序，隐身于总统府、议会大厦和军部背后。
宪法第59条（禁止有外国家属的缅甸人担任总统）将素季拦在了通向总统宝座的最后一步。我问Pyae Phyo Kyaw是否支持素季领导国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支持，可是她当不上，因为宪法是改不了的。”
围绕修宪与冻结第59条，民盟和军方几番讨价还价仍不能达成交易。最后当选的廷觉还被法新社和CNN摆了个大乌龙，这些媒体将他和素季的同名司机当成了一个人，以至于异国的围观者们纷纷嘲笑民主游戏的真相也不过如此。民盟推举信仰基督教的亨瑞班逖优担任副总统，也在这个佛教国家引起了反弹（占全国人口4%的穆斯林在本届议会中更未获得任何席位）。
廷觉公布的新内阁名单里，素季赫然在列。这意味着她终于还是以“超级部长”的身份迈向了前台，虽然代价是放弃议会与民盟的职位。不难预见，未来五年支持者们仍将竭力通过修宪将她扶上王座，因为只有这个女人具备足够民望与力量领导民盟和军队对话。
通往联邦议会的钢索桥，这是个由31座大楼组成的建筑群。
30日上午，廷觉率副总统、宪法法院大法官、联邦选举委员会成员及内阁部长们在议会宣誓就职，见证者包括166位军人议员。昔日的街头抗议者变成了治理者，军人也用体面的方式继续影响着国家——这是个共赢的局面，至少到目前，还没有人被挂到路灯上。
总统车队驶入联邦议会。
会场外，一位当地记者看我长得特别帅，忍不住跑来搭话：“你为什么要来看这些？”我想了又想，才找到了理由：“没见过活的德先生，图个新鲜。”（It's a live democracy game I have never seen before, just looking for novelty...）至于这德先生的孩子长得是好是孬，还得过段日子才知道。
议会大厅人头攒动。
素季步入会场。
议长主持今日仪式。
新总统廷觉。
致谢与声明：感谢缅甸联邦宣传部批准本次访问，缅甸外国记者协会提供了协助。本次访问未接受任何个人与组织资助。
来源：@花总丢了金箍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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